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漓江40年 | 青春时光中的那册诗集 ——我与漓江的缘分

2020-11-23 16:01:05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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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兴: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编审,《世界文学》主编

我曾说过,我是会因为地名而喜欢上一个地方的,比如青海,比如青岛,比如宁波,再比如漓江。而说到漓江,少年和青年最美好的时光就会扑面而来。那最美好的时光又关联着一册书,继而一家出版社,继而一座城市。出生于一个特殊年代,十四岁之前,基本上没读过什么书。高中时,“文革”结束,国家开始走上正轨,整个社会都在提倡读书,赞美读书。读书一时间成为某种时尚和光荣。少年易受环境影响,加上遇到了一位懂得少年心理的班主任,读书的愿望和热情很快便盈满了我的心头。高中期间,早起晚睡,拼命读书,但读的全是课本,目的十分明确:为了迎接高考。

两年异常刻苦的努力终于结出了果实。1979年夏天,我被北京外国语学院录取。一幅迷人的景象展现在面前:可以去北京看天安门了。那时,改革开放刚刚拉开帷幕,整个社会被希望之光吸引并照亮。我走进大学校园,走进成长最关键的时刻。而真正意义上的读书,就是从大学期间开始的。

平时忙于功课,到了周末,尤其到了暑假和寒假,可以读点自己想读的书了。当然是文学作品,只能是文学作品。中国文学经典许多尚未解禁,能找到的不多,那就读外国文学作品。就这样,在本土文学资源有限的情形下,外国文学作品适时地成了我们的替代营养。

在那些疯狂读书的岁月里,只要有新书上市,消息就会在校园里不胫而走,迅速传开。有一天,一位北京同学神秘兮兮地告诉我,有本《西方爱情诗选》,好像是南方一家出版社出的,特别精彩,这几天要在书店出售了。八十年代初,正值青春年华,又刚从荒芜时代走来,光“爱情”两字就足够诱人的,何况还是“西方爱情”呢。我有点迫不及待,盼望着早点读到此书,盼望着周六快快来临。唯有周六,才有时间去书店寻觅此书。八十年代,我们通常都会去王府井书店购书。那是当时北京最大最全的国营书店。新书一般都最早在那里亮相。周六终于到来,一大早,六点刚过,我神秘兮兮地骑上自行车,从位于西郊的校园出发,经过展览馆,甘家口,木樨地,再沿着长安街,骑过西单,新华门,天安门,花了一个多小时,最终抵达王府井。书店尚未开门,但已有不少人在排队。我连忙加入排队行列。开门后,发现大多数人都直奔文学书柜台。待轮到我时,我轻轻地问:“请问有《西方爱情诗选》吗?”声音里显然还有点羞涩和不自然,脸很有可能都红了,就仿佛第一次拉住一个女生的手似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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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西方爱情诗选》

终于手捧着自己心仪的书了。正是《西方爱情诗选》,不到三百页,定价为0.8元。“西方爱情诗选”那几个字过于炫目,以至于我在后来很长时间里没有太记住编选者的名字。封面是蓝色基调的,小开本,很轻巧,适合随时带在身上,拿在手中。不舍得马上读,小心翼翼地将诗集放进书包,要回到校园,找个僻静的角落,独自倚靠着一棵树读,在最安静的时刻读。年纪不大,还挺讲究的,坚信读书,尤其是读爱情书,是需要宁静的时光,浪漫的环境和美好的心态的。读书本该就是一种仪式。

一定是伴随着怦怦的心跳声打开这册诗集的。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马克思给燕妮的情诗,一下子怔住了:


燕妮的名字,哪怕刻在沙粒般的骰子里,

我也能够把它念出!

温柔的风送来了燕妮的名字,

好像给我捎来了幸福的讯息,

我将永远讴歌它——让人们知悉,

爱情的化身啊,便是这名字燕妮!

……

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如此火热的情诗,真的出自伟大的马克思之手吗?我揉了揉眼睛,一点没错,白纸黑字写着呢:卡尔·马克思。一直以来,马克思都在高高挂着的画框里,像个神,无比的严肃,无比的威严。而平日里,语录和口号中的马克思也确实是个神,只发布教导,提出纲领,宣扬主义。绝没想到,马克思竟然也写情诗,马克思也热烈地追求过爱情。于我而言,这是个重大的时刻,那一刻,我猛然醒悟:原来,马克思首先是人,有血有肉的人,然后才是伟大的理论家和革命家。这样的伟人是万万不该被僵化、简化和教条化的。多年以后,重读《西方爱情诗选》时,我在琢磨,编选者为何将马克思的情诗选入诗选,而且排在首位。纯粹是出于诗歌审美的考量吗?显然不完全是。兴许还有着诗歌之外微妙的心理,比如用马克思情诗来确保诗选的合法性和正确性等等。然而,客观上,这一编排却给了如我这样的读者巨大的冲击和震撼,成为无数读者“顿悟的时刻”。诗歌就这样超越了诗歌,获得了更高的意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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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克思与燕妮

在恢复了平静后接着往下读,读到了歌德、海涅、乔叟、莎士比亚、拜伦、雪莱、彭斯、华兹华斯、勃朗宁夫人、叶芝、雨果、裴多菲、密茨凯维支、爱明内斯库、普希金等五六十位外国诗人的诗歌。其中,不少诗人的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。那段时间,不少书都是一口气读完的,但这本《西方爱情诗选》我并没有一口气读完,而是读读,停停,回味,沉浸,消化,然后再接着读,最后用了好几天才读完。差不多有一个星期,激动之情在我心里荡漾,感觉自己读到了真正的诗歌,心灵的诗歌,生命的诗歌。诗选总体上有美好的气息,情感的温度和艺术的魅力。至于具体什么魅力,当时也说不出所以然来,就是觉得动人,感人,美好。有一点是肯定的,每位诗人给我的阅读感受是不同的。印象中,一下子喜欢上的是海涅,拜伦,雪莱,勃朗宁夫人,裴多菲,密茨凯维支和普希金。海涅的巧妙,拜伦的浪漫和热烈,勃朗宁夫人的温柔,裴多菲的清新和深情,普希金的多情和忧伤,都深深地打动了我。我断定,这册诗选是需要反复阅读的,它将成为我的青春之书,甚至人生之书。

在一个单纯向上的年代,人们往往更看重诗意表达。而《西方爱情诗选》常常成为我青春时光里诗意的标志。至今还依然清晰地记得一个个细节:见女生时,我会背诵几首《西方爱情诗选》里的诗,感觉这样就能提升自己在女生心目中的形象;去天安门广场国旗杆下赴约,我会手拿着《西方爱情诗选》,作为理想的接头暗号;外出实习,我会随身带着《西方爱情诗选》,一有空就读,以此来充实我的旅途时光。八十年代,电影、话剧、广播里,也随时可以感受到诗歌的魅力。印象最深的是电影《人到中年》。当达式常扮演的男主人公用浑厚的嗓音深情地朗诵起裴多菲《我愿意是激流》时,我激动得难以自持。这正是我读过并喜欢的诗。这正是《西方爱情诗选》中的诗。必须承认,电影在那一瞬间强化并突出了爱情的美好和诗歌的美好。

《西方爱情诗选》还为我提供了一个个线索,一条条路径,让我得以不断地扩展阅读,延伸阅读。就这样,一本书带出了无数本书。在此意义上,《西方爱情诗选》属于我文学阅读的源头性的书籍。它还是一份邀约,让我走进了刘硕良先生策划、组织、出版的“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”“外国文学名著系列”“法国二十世纪文学丛书”,走进了一本又一本漓江版图书,走进了一个又一个文学世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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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》

于是,就自然而然地记住了漓江这美好的名字,知道这是一家出版社的名字,也是一条水域的名字。而出版社所在的城市叫桂林。那时,交通落后,感觉漓江在遥远的地方,感觉在我和漓江之间有着漫长的路途和无边的空间。我就凭着一首首诗,一部部作品来一步步接近和抵达漓江,来一点点填满我和漓江之间无边的天地。

时隔三十多年,我才第一次踏上桂林的土地,站在了漓江的面前。那一刻,惊喜和羡慕实在难以用言语形容。世上竟有这样的城市,被风景围绕,被风景装点,被风景拥抱,真正是风景中的城市,真正是诗意的城市,真正是座画中城,完全吻合了我青春时期有关它的全部的想象。到达桂林的当晚,应张谦女士之约,同一些桂林文友欢聚一堂,谈文学,谈诗歌,谈青春记忆。那个夜晚,时间和时间打通了,接上了。我甚至有一种幻觉:仿佛自己直接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北京穿越到了二十一世纪的漓江。张谦女士懂得用怎样的方式迎接我的到来。我感激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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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年初秋,与桂林文友欢聚一堂

不管怎样,对于我,漓江和漓江出版社,就是《西方爱情诗选》,就是我的青春岁月,就是青春岁月的所有的诗意和美好。

为此,我要深深地感谢并祝福漓江出版社。

高 兴

2020年8月23日写于北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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