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漓江40年 | 江畔忆旧

2020-11-27 10:59:11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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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东子,作家,翻译家。漓江出版社策划编辑,原版权部主任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

一、天上的云

说到德语文学翻译,我会想到钱春绮(1921—2010)。有一年大夏天,我去上海拜访几位老译家,相约在富民路吴钧陶先生家面。吴先生是上海译文社的资深编辑,译过狄更斯、马克·吐温等人的作品。


落座不一会儿,来了一位穿汗衫的老先生,一手拿着一把扇子,一边摇就一边走了进来。吴先生介绍说,这就是钱先生。通常来说上海的文化人都是比较平和的,不似北京文化人那么咄咄逼人,但平和不等于谦卑,平和实际上是一种底线,在这底线下面有着异乎寻常的坚忍,而这种坚忍北方人有时没有。

钱老笑眯眯地坐下来,也不谈翻译,谈起了上海的高架桥,说高架桥把老上海的情调都破坏了。说起来可能会惊奇,钱老原来是医学院毕业的正宗医生,后来想换科室不果,索性弃医从文,辞职专心做起了文学翻译。

那还是上世纪60年代的事,中间遭遇“文革”乱世,基本上没收入,有过很艰难的时光。不过他是很达观的,说起往事就摇摇扇子,似乎往事是一阵风,扇扇就过去了。钱老主译德语文学,译过歌德、海涅、里尔克、施多姆等大家,但我印象最深的是钱先生译的尼采诗歌。

大家都知道尼采是哲学家,而且是冷冰冰的悲观主义哲学家,有多冷呢,漓江社曾经出过一套尼采文集,是请社科院哲学所的几位专家译的,其中一位学者在翻译过程中,不堪其冷坠楼自尽。

但这只是尼采的一面,尼采还有另一面,他曾热烈追求过一个俄罗斯女子莎乐美,这女子容貌秀丽,热情奔放,是一位特立独行的贵族女性,认为性就像面包和空气一样,是日常生活的必需。她身边不乏名声显赫的爱慕者,如弗洛伊德、里尔克等等,面对这样惨烈的竞争格局,天性羞涩的尼采自然不占上风,只能把自己的爱变成诗歌。把尼采这多情的一面介绍给我们的,就是钱先生。

“是秋天了:它——还使你心伤/飞去吧,飞去吧/太阳悄悄的爬山/爬着,爬着/每一步都要休息/世界变得何等萧条/在张得疲倦的弦上/风奏着它的歌/希望逃跑了——/风在追悼它。(钱春绮译,摘自《尼采诗选》漓江版)

读过尼采的人,都会记得他的名言:“你到女人那里去吗?不要忘记带上你的鞭子!”怎会相信他还会有如此柔情的一面?对于自己喜欢的女人,他拨弄的是琴弦。其实尼采描述女人的冷酷言语,正是爱而不得的一种反应,爱情伤害了他,同时把他造就成了哲学家。这是大陆第一次系统介绍尼采诗歌。

再说说莎乐美,她在拒绝了尼采的求婚后,担心这位哲学家会寻短见,曾专门联系心理医生陪护他,帮他度过失恋的苦痛期,也算得上是有情有义,2007年出品的电影《当尼采哭泣》讲述的就是这个故事。

莎乐美后来与比自己小14岁的里尔克同居,教会他掌握了俄文,直接阅读托尔斯泰和普希金,这对里尔克思想的形成有很大作用。思想与遭遇是密切相关的,尼采的诗歌有激情,有悲伤,展现了他人生的另一面,也是我比较喜欢的一面,仅就这一点,我们要感谢钱先生。

那天我们在吴先生家吃了饭,听几位老先生谈论上海的变化,吴先生说已接到通知,要他家搬迁,搬到离市区很远的地方,而且没有商量的余地。这对于从小习惯于繁华市区的老上海人,是一种内心的磨难。

以后我每次过上海看见高架桥,都会想起那天的聚会。吴先生和钱先生,后来都在漓江出了书,吴先生的是狄更斯《圣诞颂歌》,钱先生的是《尼采诗选》,后者一直受读者欢迎。谨以钱先生翻译的尼采诗句,追念钱先生:“有一天有许多话要说出的人/常默然把许多话藏在内心/有一天要点燃闪电火花的人/必须长时期——做天上的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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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88年,贺敬之(右一)、柯岩(左二)夫妇到访我社,在译文室听取时任副总编辑刘硕良(左一)汇报工作。

右二为本文作者、时任译文室编辑沈东子

丰子恺先生的小女儿叫丰一吟,我与丰女士上世纪80年代初次见面,那时她携女来桂林,寻访一家人抗战时的流亡足迹。丰女士是翻译家,随丰先生一道译过不少俄罗斯名著,彼时我初学外文,记得曾请教过她,翻译过程中,最难译的是什么词汇,她说是动词和形容词。如今想来,这说法相当有道理,动词是多变的,形容词意味丰富,要找到最准确最贴切的对应译法,确实要花费不少脑筋。

后来承蒙丰女士的关照,我读了一些佛教书籍,也曾去上海漕溪北路的新家探望她。丰先生一生淡泊,文人之怀想,无非一片净土,吟诗作画,与世无争,但历史很残酷,早年在家乡石门湾苦心经营的缘缘堂,被日本人炸成废墟,丰氏曾作《告缘缘堂在天之灵》一文追念。抗战胜利后回到上海,在陕西南路的长乐邨买下一栋小洋楼,取名日月楼,希望从此安顿下来。“非无江海志,潇洒送日月。”(杜甫)然而生逢乱世,暗无天日,现实再次击破了丰先生的梦想。

上世纪60年代末,丰家被扫地出门,日月楼一下住进六七户人家。这是一栋西班牙风格的三层楼房,最上面有一间小阁楼,透过阁楼的窗户,可以仰望星辰与月亮。后来为筹办丰子恺故居纪念馆,丰家和居委会花了极大的努力,安排住户陆续搬走,但底层的一家抵死不搬,声称是政府安排入住的。后来丰子恺故居对外开放了,那家人一直还住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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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东子在上海拜访丰子恺小女儿丰一吟女士

二、缘缘堂,日月楼

上海世博会那年,我与丰一吟女士约好,在日月楼见面。老太太虽然满头白发,但神清气爽,依然是笑吟吟的模样,思路异常清晰。我拿出自己写桂林的一本书,里面有记述丰先生当年在桂林教书的篇章,她看了看说,我们当年住的地方不叫半塘岭,叫泮塘岭。我当即汗颜。清末有个临桂词派,代表诗人叫王鹏运,字半塘,是桂林人,半塘是半塘,与泮塘岭是两回事。泮塘岭在桂林两江国际机场附近,是当年丰先生执教的临桂师范所在地。

日月楼故居陈列了丰先生的许多漫画原作,这些漫画熏陶了我幼小的心灵,我出生那年,丰先生应父亲的请求,曾专门给我画了一幅画,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,合力抬一只水壶,给一棵柳树浇水,题款“努力惜春华”,可惜桂林武斗逃难期间,丢失了。世人通常都知道丰子恺是漫画家,其实他除了画漫画,还是大作家和大译家,并且是近代最早的音乐教育家,我看着满屋丰先生的作品,萌生了一个念头,想为丰先生做一本书。

丰先生的书已经做了很多了,漫画选,散文集,译著,等等,市面上都能见到,要想做出新意,得有独到的切入点。我给丰一吟女士去信,说了我的想法,请她挑选丰先生的散文,写景抒情的译文,以及一些风景漫画,合成一本书,表现丰先生宽广豁达的人生情怀。丰女士对这个创意予以肯定,但表示自己年纪大了,编书恐精力不济,委托我代为编选。当年弘一法师嘱托丰子恺,画护生画集普度众生,既是信任也是师生情谊。如今丰一吟委托我编丰先生的作品,我自然必须倾心做好。

我从丰先生众多的散文随笔中,选出《秋》《梧桐树》《西湖船》等名篇,找来丰译屠格涅夫《猎人笔记》、德富芦花《不如归》、《石川啄木小说集》,分别选出《白净草原》《幽会》《山樱》《足迹》等,并配上漫画数十幅,以图文相间的形式呈现给读者。书名取《柳燕、白鹅与山樱》,丰氏漫画多有柳树和燕子,故丰先生有丰柳燕之称,白鹅是丰氏散文名篇,山樱取自丰译德富芦花作品。这是一本独一无二的作品集,是对丰子恺的景仰,也是对丰一吟的感念。

三、故乡水

我与李文俊先生至今只见过一面,那年他携夫人张佩芬一齐来桂林,我们吃了一顿饭,在出版社门前合影留念,然后挥手说再见。张女士与李先生是同道,也是翻译家,熟悉德语文学的读者大概会知道,她专译黑塞小说,黑塞是1946年诺贝尔奖得主,代表作有《荒原狼》等。有段时间我有意做黑塞文集,很想将她译的黑塞长篇小说《玻璃球游戏》拿来漓江,可就这么巧,译本两个月前被兄弟社捷足先登拿走了,我晚了一步。

我不甘心,还是提出了请求,张女士是上海人,说人家有约在先,不好改变的啦。我于是挖空心思,想了许多办法,比如说漓江只要非专有出版权,还可以同时做她译的《黑塞中短篇小说选》等等,甚至希望李先生出面说服夫人,可二老商量后,还是谢绝了我的请求,两位译界前辈对诚信的执着,对契约的信守,都令人感佩。相比之下,同样是做文学翻译,有的译者坐地起价,节操碎了一地。一样的文学滋养出不一样的人。

与李老的合作是很愉快的,他是福克纳专家,早年漓江的“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”收入他译的《我弥留之际》,给这套书增色不少,近年做“诺贝尔文学奖作家文集”福克纳卷,他也慨然应允加盟,给漓江签下《喧哗与骚动》《押沙龙!押沙龙!》两本。福克纳的书许多社都在做,要想做出新意,得有新作才好,恰逢一位叫一熙的译者提出,想译福克纳的处女作长篇《士兵的报酬》,这书在国内尚无译本,当然是很好的创意。

问题是一熙是新手,我对其译文没把握,于是请译者与李老联系,看看能不能请李老写个序,如能得到李老的肯定,福克纳的译本自然就得到了认可。李老很爽快,回信不但答应写序,还回忆起在桂林相聚的时光,真是情谊满满。他在信中呼吁要多扶持新人,给年轻译者提供更广阔的空间,希望福克纳翻译后继有人。这本译著面世后得到读书界好评,荣登各种好书榜,获得了不少奖项。

李老不仅是翻译高手,文章也出色,在做双子座丛书时,我自然想到了他。这套书的宗旨是跨界中西,著译两栖,意思是创作和翻译要同等出色,难度就在于写和译要水乳交融,写小说译小说,写散文译散文,写诗译诗。李老擅长写散文,那就要组合他翻译、创作的散文。这事说起来容易,操作还是有一定难度的,他选了自己译的福克纳等人的散文精品,这个没问题,但是选的创作散文,多半是文论、国外游记,与我的谋划不一致。

我挑选的翻译散文,都是大作家的心血之作,自然希望翻译家写的散文,也要有同等的分量,光是散文还不够,最好还要相近的内容。李老善意地以为,文论评外国作家,游记写外国风情,可能更适合这套书,却不知我的用意,洋要洋到头,土要土到底,比如先前做的一本《我的保定,你的诺丁汉》,译者是保定人,所译作家劳伦斯是英国诺丁汉人,选的是译者写保定的文章,故而起了这么个书名。

李老听我说明意图后,说我把书都给你,你来选吧。这是对我的信任,我当然不敢疏忽。李老寄来了五六本散文选,这些作品记录了其一生的不同际遇,所思所想,有对师友的追述,对亲情的回顾,对自己一生的总结。我比较喜欢的是当中的童年回忆,那些文字最能反映作者的心境,内容接地气,描写也动人。

李老祖籍广东香山,在上海出生长大,写了不少苏州河边的弄堂故事,也有对广东老家白藤湖的描写,于是这本书的轮廓形成了。这是一本很别致的书,我选了他写的这些文字,又选了他翻译的福克纳对家乡密西西比河的描绘,取了个书名叫《故乡水》。后来有南宁同事赴京探访他,回来对我说,李老师好几次提到你,说他所有的文选中,最满意的就是《故乡水》。我把李先生这句评价,视作对我编辑生涯的莫大夸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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